我家有两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，还是当年我和豆爸结婚的时候特意选了好的木料、板材找木匠打的。白豆渐渐长大后，为了鼓励她读书，我们特意给她单独置办了个小书架。白豆十分看重，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书从公用的大书架挪到自己的专属书架上。之后，每隔一段时间，白豆会把书架整理一番——将自己看过的、如今在她眼里已显得十分幼稚的书拿下来，将新买的书替换上去。

    被撤换下来的书，我会不定期地带着白豆寄给青海、贵州等边远落后地区的小学。这次白豆撤下的书包括《哈利波特》全套、《窗边的小豆豆》等在内的约二十几本，换上的多是海明威、欧亨利、莫泊桑等的作品，这是现阶段她的最爱。整理完毕，白豆看着已新意焕然的书架，双眸晶莹闪亮，不无得意地说：“妈妈，看我的书架，是不是很有格呀？”没等我回答，白豆又眉头一蹙：“妈妈，我就不明白了，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，我都看了这么多书了，为啥气不华呢？”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，“呃，大概是你看的有关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书还不够，所以自然缺乏一种雍容闳深的气度，换句话说，仍然有点‘二’。”

    过后，我把白豆“腹有诗书气不华”的苦恼告诉了豆爸，我俩又偷笑半晌。但很快，我俩，连带白豆就都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这次期中是全区统考，白豆的语文大失水准，语文老师找白豆谈人生（孩子们管老师找个别孩子谈话叫“谈人生”）。老师素知白豆喜看名著，大概是这个理由太过硬了，老师实在不好横加指责。于是，老师小心翼翼地问：“最近还在看名著吗？”白豆点头称是。老师又问：“你觉得现在看名著对考试有帮助吗？”鉴于此次成绩实在拿不出手，白豆明显底气不足：“呃，作用越来越小了。”这样说完又极不甘心，马上补充道：“不过不看还是不行。”老师又耐心地用征询的语气问：“你看你这次期中考试语文的成绩很不理想，能不能暂时先把小说放放，目前先加强应试方面的训练？”好汉不吃眼前亏，白豆勉强点头算是应承下来。

    晚上回家，白豆跟我探讨还能不能继续读她喜欢的书，此时，她正对海明威着迷。我知道，一本《丧钟为谁而鸣》正静静地躺在她的书包里。我相信，即使再理性的妈妈，也绝不会对孩子那迷惘、渴望又期待的目光无动于衷——那是一个孩子迷惘于当下由于惨烈竞争而导致价值观错乱的目光；那是一个孩子渴望阅读、读好书的目光；那是一个孩子期待身边至亲贽敬的人支持的目光。我，点头应允，但严格限定了每天用于阅读的时间。

    白豆雀跃着跑了。我心里竟涌起一阵感动，多单纯的孩子，她雀跃，仅仅是因为她得到了阅读的许可，她为此而喜悦，而幸福。最近，“不忘初心”这话很火，网上有很多人在用。如果当真能不忘却我们的孩子那样的纯净初心，相信在一天天变老的我们，也能找寻到生命中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，因而举止从容，笑容真诚，目光温暖。

    晚饭后，白豆伏案专心致志地写作业，写完作业并完成复习后，她可以利用睡觉前的时间看小说。我刚刚在网上又给她订购了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《乞力马扎罗的雪》和《老人与海》。我相信，良好的阅读习惯以及高尚的志趣将会令孩子受益终生。

    之前白豆的语文老师也下发了中考要查考的名著范围，我印象里有《格列佛游记》《骆驼祥子》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以及《红岩》等。这些书中，《格列佛游记》白豆早在小学低年级时都读过了，如今已归于“幼稚”一类。《三国演义》和《水浒传》白豆极艰难地读完，且毫无阅读快感。我对此也深表理解，这类打打杀杀、推崇暴力权谋的小说，对女孩子来说实在无趣，我小的时候也对这类书很不待见。《红岩》呢，白豆对这样的红色经典在心理上似乎有些抵触，加上里面也没啥感情故事，白豆对它也评价不高。唯有《骆驼祥子》，白豆很是喜欢，其中那些地道传神的北京土语常令白豆大笑不止。相信有相同审美趣味的孩子绝不是少数。

    阅读有如品尝美食，爱吃的吃不到嘴，是种煎熬；不爱吃的非要生吞活剥，更是痛苦。一方面是应试的大背景，一方面又高调提出要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，因而有了这种古今结合、中西搭配的一刀切的阅读要求，并正式成为中考的考察内容，真令人无语且无奈。

    我对白豆所在的中学的管理者们很是尊重，因为学校为了培养孩子们的读书习惯，煞费苦心地做了很多工作。除了正规的图书馆外，学校还见缝插针地在楼道里安置了很多书架，在大厅里设置了颇具情调的书吧。因此，在学校里，读书是一件很方便的事。有些家里没有的书，白豆就是在学校看的。  有阵子，白豆喜欢上三毛，读了她的《撒哈拉的故事》。班里还有个男生，长得五大三粗，却跟白豆有同样的志趣，或者说，比白豆更甚，读到三毛那些在失去荷西后写下的痛彻心扉的文字，竟呜呜哭了起来。白豆眼见此状很是不解，回家跟我讨论：“都说现在的男生太‘娘’，还真是的，怎么就至于哭成那样？”

    我说：“大概这个孩子比较易感吧。不理解吧？所以你才‘腹有诗书气不华’嘛，就知道成天傻乐。”我调侃她。

    白豆纵纵鼻子，不服气地说：“哭得像个傻子气就华了吗？”

    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证明白豆说的是对的，哭得像个傻子确实“气不华”。

    一天，给我远在海南躲避雾霾的老爹老妈打完电话，我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到了自己。白豆一天天地长大，我跟豆爸却一天天地老去，许多年以后，我们也会像这样不时接到白豆从远方打来的问候电话吧。于是，我模拟年老以后的心境和情境，写下了这首诗：

    爱我的人，

    老了——

    残存的白发和多皱的皮肉

    在深秋飘摆萧肃；

    我爱的人，

    走了——

    粉色的童真和淡蓝的襁褓

    穿不透风霜几度，

    鲜艳的运动鞋踏着节拍

    上路。

    热热烈烈的山盟海誓

    变成了迟迟疑疑的相濡迟暮；

    僻静处

    经年的蛛网

    也是一种生命的态度。

    耳聋眼花，

    却能听见内心，

    看清来路。

    无晴无晦，

    无霜无暑。

    摸摸索索，

    你掌心的温度。

    你说，

    来，这里是回家的路……

    我把这首诗写在了一本《诗经》的封底内页里，白豆一天乱翻书的时候看到了，跑来问我是啥，我有意想试探她的反应，说：“就是我和你爸老了以后的惨状呗。”白豆听言，竟一秒钟没耽搁，立刻嚎啕大哭起来，高声大嗓，一把鼻涕一把泪，完全返祖到幼儿园水平，岂止“气不华”啊，简直是不害羞！我实在哭笑不得，连忙打岔，好容易才把她哄过来。

    过后，我细想起来，不禁感叹，这孩子，虽然没溜儿，心可真是软啊！

    也罢，气不华就气不华吧，能从阅读中化育出一派悲悯心肠，从好书中习得一分做人的真纯善良，值了！（作者单位：北京人民广播电台）